稼轩

靠站了

three pills

1.4w字流水账

竹马



1.

丁辉人醒来时,床头的那个蓝色玻璃小瓶里只剩下了一片药片。

 

 

2.

十八岁那年,辉人从妈妈那里收到了这瓶作为成年礼的药。

 

”辉人,这个瓶子里有三片药片,吃了它你可以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,但你会失去关于未来的记忆”。

“辉人,希望这些药可以作为你生活的底气,不为将来遇到的困难所折磨,去享受生活。但同样,希望你可以合理用它们,切莫执着”。

 

辉人并不是很懂妈妈的话,但她从未接受过母亲如此严肃认真的托付,她尤记那天起身收下了这个蓝色的药瓶时,耳边流连不去的衣物摩擦的悉索响声和血液的倒流的轰鸣。

 

辉人不确定这浮刻着牛角花的药片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命运。

 

但她熟悉现在口中啮檗吞针,连味蕾都有些麻痹的苦味。

 

她熟悉这个味道。

 

 

3.

今天好像是个平凡的日子。

 

只是外面的雪下的又急又大,如果不是白着头的行人匆忙路过,恍惚间仿佛静止,湖的冰面和云间像悬着块白布随风抖动。

室内桌子上的小橘灯亮着,她昨夜没完成的画上停留这春天的回忆,被灯光烤的暖暖的。

 

只是真的靠近过去,让灯光摊在身上,才发现灯光是没有温度的。

 

辉人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选择这天。喝了口水嘴里的苦味不仅没有冲淡,反而冻的牙直哆嗦。打开冰箱想找点什么压压嘴里的苦味,里面的橘灯却更清冷,于是她换了睡衣出门去超市了。

 

超市里的人都少的可怜,推车轮子的摩擦声在巨大空间里盘了又盘,最终还是落在了辉人耳朵里。

 

“说不定那药片根本没有什么用,只是苦而已”

 

今天真的很冷,除了冷却没什么别的特殊的,推着车的手紧紧攥着,除了手握住的金属,横杆其它的地方都冰凉的。

等出了超市,雪已经积到了脚踝。深一脚、浅一脚的咯吱咯吱声让她头皮发麻,仿佛踩进骨堆里。

 

辉人看见街角的那位婆婆今天还在卖花,那个装花的红色桶在雪地里格外显眼。桶里都盛满了雪,让花仿佛开在了雪里。

辉人买下了剩下的花,想今天回去把它们也加进画里。

 

抱着花、拎着袋子的手和围巾外的耳朵都冻的有些疼,辉人只想快点回家喝口热咖啡。忽然,她的衣角被轻轻的牵住

 

“你好,请问你的花是在哪里买的”,那声音很慵懒,却又不那么高高在上,仿佛喝了牛奶准备午睡前的小孩,甚至有些可爱。

 

辉人偏过眼睛瞥见那双手,指甲上做着夸张的美甲,和她黑色羽绒服反差巨大,宛若停留下一只蝴蝶。

看到脸时,密密麻麻的碍眼雪花一瞬间消失了,那些铺天盖地的积雪仿佛变成了背景板,把那个拉住她的女人变得格外醒目。不常见的偏黑肤色的脸有着富有攻击性的线条,和她慵懒的声音对比强烈,像是圣母朝着你的心脏开了一枪。

 

辉人想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份了,但是话说出口前就已经把花塞进了那人的怀里。
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狰狞的表情,但她看着那女人吓到而微微有些放大的瞳孔,自己也尴尬害羞了起来。刚刚还冻的有些疼的耳朵现在烫的突突的跳,连带着太阳穴一起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涨裂开。雪落在皮肤上面都化了,变成了露珠挂在了鬓角上。

 

“谢谢你”,女人笑了起来,一瞬间辉人觉得地上的雪都成了湖,自己溺在了里面。

她细细的眉毛有些戏谑的挑上去,让辉人想起了老家门口那棵小时候自己总是抱着的树的枝杈——上面还开了花。

她从怀里的花中挑出了一朵,那花在她手指与美甲的衬托下黯然失色。夹带着一张纸条,塞回了辉人手里。

 

等她都走远了,辉人仍觉得她刚刚转身离开时,发梢扫过自己手的触感还在重复循环,仿佛从她的发里生出了藤蔓,攀爬蔓延在了辉人身上。

 

也不知道怎么,刚刚她拿过来花时明明觉得失色,现在又鲜活的生长起来,又顺着手肘,臂膀扎进心脏。

 

纸条上是一串联系方式。

辉人舔了舔嘴唇,落在上面的雪融化裹挟了留在唇上的药片的苦涩迅速让她清醒过来。

 

药片是有用的,这一天存在的意义出现了。

 

明明都不是很在意形象的出门了,辉人到家的第一件事却是照镜子。她睡翘了的头发在雪水的淋湿下,打绺塌下,又没有精神又邋遢。还不修边际的随便穿了件羽绒服就出门了,她懊恼的叹了一口气,朦住了镜子里的自己。

 

但面对忽如其来的缘分,所有文明人都会狼狈无措的变得像个野人。

 

辉人看向窗外的雪,想是春天真的到了么?外面梨花怎么都开了。

 

 

4.

那副未完成的画作里最终无缘加上一捧花,却多了一个女人,与她五彩斑斓的美甲。

 

 

好友验证通过,辉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打了一堆夜色很好的废话觉得自己矫情,想问问她的身份背景又觉得猥琐,想道声晚安又觉得自己没有内涵。

 

最终删删改改,只留下了一句你好,我叫丁辉人。

很没诚意,丁辉人为自己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
 

心一横想就发出去时,却收到了对面的短信

 

“你好,我叫安惠真”

 

却觉得这句话十分动人又落落大方,可能是里面有她的名字。

 

 

5.

吵杂的人声搅和着酒杯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回荡,辉人心不在焉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啤酒上的泡沫一点点破碎消失。

 

今天是高中的同学聚会,辉人一直和惠真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联系,最近才知道原来她们同校毕业,惊喜却又有些可惜。

 

惠真的班级餐桌在辉人班级的斜对面,辉人要挺直腰背才能看到被人头挡住的惠真。

 

但辉人并没有那样,她微微偏着头,靠在身后的墙上,在人与人的缝隙中隐隐看到惠真摇晃的头发,每一根都招摇的让辉人离不开视线。

 

她的想象力抓住了那发梢,顺着头发的纹理爬上,又从头顶迫降到额头,在那挑起的细眉上荡了又荡,不慎溺于她的眼角。徘徊在脸颊上的那颗痣边,却又想流连在她的嘴角。

 

辉人透过人群,用目光画出了和她在同一空间的鲜活的安惠真,通过那一两撮晃动的发,在那个挡住惠真的人的背上。

 

一直在惠真前面敬酒的人终于起身,辉人看见惠真仰着头,细长的脖子上喉结稍稍凸起,随着吞咽滚动。她的目光顺着锁骨爬到喉结又到嘴角,却裹挟着从嘴角溢出的酒液滚入惠真解开的扣子下。

 

她嘴角的啤酒泡沫,让人口干舌燥。

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明显,辉人疑惑的看惠真的眼睛,却和她对上了视线。

 

她以为她是作画的人,却不想画中的人也在观察她。

 

惠真用舌头卷走了那片泡沫,向辉人抛了个wink就出去了。

辉人觉得那些铁板上迸溅的油水声仿佛烟花炸裂在耳边,烤架上的热蒸汽把空气都哄的滚烫无法呼吸。她也鬼事神差的跟了上去,为呼吸上一团空气。

 

惠真正在店外抽烟,辉人一眼看到了她,在走向她的过程像飞向烟火的蛾子,那一点点火光,却在她靠近惠真的过程里越来越远、越来越模糊,仿佛迷失在雾里。等到靠的足够近,却发现那里是烟火,明明是捕食者闪烁的眼睛。

 

“惠真”,辉人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下。她本能的感到危险,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将走到胶上的老鼠。

“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”,惠真走向了辉人,“我很喜欢”,惠真将烟夹到嘴边深深的吸上一口,舌唇卷起,把一个漂亮的烟圈吐到了辉人脸颊上,“奖励你一个吻”。

 

在袅袅的烟雾里,辉人看清了,一只蛇吐着信子,将盘踞在她身上。

但她很享受。

那副春景里后来被添上了一条苏醒蛇。

 

 

6.

雨下的很大,辉人折上的裤脚在匆忙的步伐里又滑落,泥水从鞋跟一点点爬上来晕开,像愉快的心情油然而生。

 

她不爱在雨天出门,但今天却步伐轻快。惠真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被困住向她求救。

 

一种幸灾乐祸的幸福感油然而生。

就像花落在了你的肩膀上,夹带着被依靠的满足感与幸运。

 

惠真看着辉人远远的向自己走开,因为步伐太快伞没拿稳忽上忽下的,雨滴打在上面被轻轻弹起又落了回来顺着伞骨流下。

一些滴落在了鬓角上,像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雪。

那把绿伞和撑伞的人都太显眼了。

 

“惠真!”,辉人一看到她就笑了起来,走到面前时伞自然的斜了过去。

那些雨水就蹦蹦跳跳的落在辉人的肩颈上,湿答答的勾勒出了那部分肉体的形状。

“怎么只带了一把伞?”惠真握住了辉人的手,把伞向后正了正,遮住了那些恶趣味的雨水。

辉人愣住了,她只想着出来可以见到惠真完全没想到要多拿一把伞,“我家很近,可以再去拿一把”。

 

但路上辉人发现惠真并不打算放开握住她打伞手,她有些庆幸今天的雨声足够大可以掩盖住她心跳的声音——但她会不会摸到自己快跳出皮肤的脉搏?

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都冲进了脑子里,自己走的轻飘飘的,像浴缸里的小黄鸭。

 

这个情况下,我可能会在到家前过呼吸晕倒。

丁辉人想为什么自己如此没有出息,没有注意和她越走贴越近惠真,和渐渐不受抑制上扬的嘴角。

 

并没有想到会把惠真带到家里,所以她的衣服都随意的扔在了沙发、椅子上,没完成的春景还铺在地上,旁边还落了些不同颜色的涂料。

辉人进门以后慌忙的抱起衣服扔进卧室,身上低落的水把那些颜料溶开,杂七杂八的相互调配,像极了她不稳的呼吸和混乱的心绪。

 

“画里的人是谁”,惠真第一次看到辉人的画,她蹲跪下来,那些颜料就爬上了她的膝盖。

“呀,地上有颜料”,辉人从卧室出来,迅速把惠真拽起来摁在了沙发上,单膝着地慌忙的擦拭那些颜料。

“画的是我吗”,惠真握住辉人的手,捧起她的脸。她现在蛮喜欢那块颜料的并不急着擦掉,因为辉人和她一样沾到了。

 

辉人的眼神暧昧不明的看着她不做回答,惠真想自己可能有些追的太紧了,于是转移了话题

“为什么会有一条蛇”

 

“是你”,辉人抽出手,反握住了惠真

“人是你,蛇也是你,花是你,风也是你。这副画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你,我画春天,画的是你。”

 

“因为我看那里都是你,画夏天你就在刨冰里、荷叶里,画秋天你就在谷穗里、在枫叶里,画冬天的话你就在雪花里、在热腾腾的咖啡里。”

 

丁辉人本质上是个害羞的胆小鬼,她并不确定未来的自己遭遇了什么又折返回来。

她可能错过了认识惠真,辗转反侧、无法释怀而来;可能没有珍惜惠真,不慎失去、懊恼不已而来;可能是垂垂老矣,为再一次重逢而来。

无论那一种,她已经确定了安惠真,那就不要再浪费一刻时间。

 

一向年光有限身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
 

“别把我留在画里”,惠真也抽出了被握住的手,把辉人拉进了怀里,“把我留在你身边”。

 

惠真离开时,上身多了一件外套,腿上多了一片擦不掉的颜料,身外多了一位女朋友。

 

她举着丁辉人那把醒目的绿伞回去了,包里藏着自己的。

 

雨声很大,她没有听见呆在家里的丁辉人蹦跳欢呼的声音。

 

那天丁辉人除了女朋友,还得到了楼下的投诉信。

 

 

7.

作为雨伞的答谢和约会的借口,惠真约了辉人去看画展。

 

算是投其所好吧,虽然惠真并不很懂。

那些艺术品被规矩的陈放那里,难道不是对那些试图突破些什么的艺术家的亵渎嘛?

 

惠真看不懂那些画,也看不太懂看画的辉人。

她的一些金发散落遮住了右半边脸,即使如此那发丝缝隙里的眼睛却不可忽视的闪烁着。但是那眼睛却会在垂下离开画作时,陷入什么沉重情绪,生出浓稠的雾来。仿佛月亮旋转到了暗面。

她的嘴角在沉默思考的时候会下撇,唇会不自觉的微微张启开些,露出牙齿,仿佛象牙刀打开的石榴。

肃穆时,她的呼吸都普通一把刀,可以把安惠真里里外外的解剖开,把骨头、内脏翻个变。

 

那张平静光滑的脸上笑起来,却会不可思议的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让惠真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
 

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辉人,但她也并不为此沮丧,她想认识辉人,无论哪一面。

 

惠真想起她们的第一次见面的情景。辉人无法像观察画作一样看到自己,所以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冲动的把花塞给惠真时,脸上带着多么明朗的笑。

 

一面拥抱着火焰,一面紧握着寒冰,爱情常常让人受尽折磨却又甘之如饴。

她仿佛爱上了一个蜷缩在远处的人影,随着走近看的而愈加清晰。

如果她走到那人前,那人会放开抱住自己的双手拥抱她嘛?

惠真不知道,但她也停不住自己的脚步。

 

“惠真”,辉人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,“是不是很无聊,要不要做点别的去”。

 

“给我讲讲画吧,辉人”,惠真只觉得神奇,她原来是如此容易满足的人吗,只要辉人看向自己那些困扰像风卷走的烟雾,摇曳的不见所踪。

 

“这副画叫《深渊旁》”,辉人眼里的情绪又汹涌起来,但她的话却说的轻轻的,仿佛害怕海浪会冲打到惠真,“是一位姑娘溺死殉情的故事”。

 

辉人恢复平静的眼睛就如同画里静谧的湖面,我会是哪位姑娘吗?

惠真知道答案。

 

“我们走吧”,辉人挽住惠真小臂离开了画展

 

“不看了么?”

 

“我觉得应该做我们都喜欢的事情”,她看见辉人的金发没有完全遮住的耳朵变得通红,在浅色头发的衬托下变得愈加明显

 

“比如?”

 

辉人的手从惠真的小臂上滑下,勾住她的手指、相扣。她轻踮起脚尖,在惠真的唇上留下了一个吻。

 

所有观客都在看画、解画,只有辉人偷偷去亲吻了自己画里的人。

 

吻又轻又快,仿佛露水从花瓣上留过。

 

只那么一刻,惠真仿佛看清了向自己倾斜过来的辉人发丝抖动的轨迹,那些专注拍摄的观客的相机,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令她激动的心头撞鹿。

 

她看到辉人身后那幅画的里飞出两个小人,扑腾着身后的翅膀,讪笑着、嘲她们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廉耻——还放出了一支箭。那些小孩和辉人一样,金发且臭屁。

 

安惠真想,自己可真没出息,就这么轻易的和辉人走了。

但她也觉得,自己可真出息,没有继续这个吻。

 

矛盾的安惠真,也没忘记回握住了辉人的手

 

 

8.

酒吧暧昧的灯光沉入酒杯里,引诱着人一杯杯饮下,强烈的鼓点、碰杯声春药般让人失控。

辉人并不太习惯酒吧的气氛,画室的工作刚刚结束,今天是来接惠真的。

 

意外的是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找到她竟十分容易,就仿佛在沙子里挑出一颗珍珠。

她并没有走上前而就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等惠真。辉人并不想打扰到惠真,这种感觉很奇妙。

 

她对惠真的爱,因为那颗药片而主动,却又因为那片药片而谨慎。

她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为何重来,这种未知让她小心翼翼。就像是害怕补过的牙重新蛀掉。

 

本身就内向,现在更因为不知如何珍惜而变得不知所措。失而复得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惊喜的事情,但复得的生活却会变得如履薄冰。

她希望那药片是她深爱的证明,此刻又希望它不曾存在过。

 

嘈杂的音乐声震的她越发头疼,不断变近的心怀叵测的人群让她窒息。

 

还好惠真注意走到过来了。

 

但惠真走在冰上。

 

走到面前时,辉人抱住了她,用头抵住了她的肚子。惠真淡淡的香水味搅和着酒的味道变得旖旎,挤压出了辉人肺里的空气,那双顺势搭在她脖颈上,抚摸她脊背的手让她觉得更委屈了。

 

惠真刚开始以为她在撒娇,可捧起她的脸,那紧紧锁着的眉头太委屈、可怜巴巴了,像一只被抛弃的柴犬,惠真蹲了下来,转着圈的抚摸着辉人的眉头,“怎么了”。

 

一种莫大的恐慌在惠真蹲跪下的同时降临,如同针一般的扎在了脊背上,令她心口发凉,仿佛看见自己珍藏的花瓶从桌子上掉下来,辉人慌张的扶起她,甚至碰倒了桌上的杯子。

 

在惠真疑惑的关注下,辉人陷入了一种不可摆脱的根源性自卑——甚至无法忍受看到爱人在自己俯视的视线中存在。

 

“惠真,太吵了,我想回家”,她用头抵住了惠真的肩膀,错开了惠真的视线。

 

她是一艘爱上了巨浪的船,但此刻巨浪只卷走了她的眼泪。

 

惠真并没有直接带辉人回家,她从前就觉得她错过了什么。

一个内敛敏感的人的爱意,来的汹涌又细腻,却太过顺利。

 

人是复杂的,她可以接受第一次见面傻乎乎、还不自觉的笑着递花的辉人,也喜爱深沉思考、为自己解读的辉人,即使是带着控制欲撒娇也会让惠真觉得很幸福。

 

但她不能不知道辉人为什么流泪。

 

她们在小区的公园里荡着秋千,辉人在起起落落的失重中找回了安全感。

以及随之而来的羞耻与不安。

惠真的秋千的幅度越来越小,辉人的心跳却越来越快。

 

“发生了什么嘛,辉人”,那秋千最终停下。

 

辉人的思绪却越抛越高,她想到转笼里跑的仓鼠、想到被纸划破的手、想到被自己嚼碎杀死的小熊软糖。

她的脑子胀乎乎的,晚风刮过轻轻掀起了她的头发,却没给她带来清凉,只给她带了暴露更多的尴尬。

辉人觉得面对关心,沉默很不礼貌。想发出声音,脑子里又一片空白。最终只发出了被扼喉的不明音节。

 

辉人深吸了一口气,因为无法控制的掉眼泪,她吸进来的气都是潮湿的,像是溺水了一般。眼泪是她的胶水,把她惶恐脆弱的心用悲伤一圈圈敷上加固。

“惠真,可以吻我嘛”

 

惠真吻上了那张嘴,但这样就没有办法被回答。

 

“我只是太过爱你了”,惠真还是得到了答案,“抱紧我”

 

她的回答却是求救。

 

所有那些令你纠结矛盾的问题都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回答,说不定是害怕吵闹,也说不定是爱。

 

但无论答案哪一种,都是不治之症。

 

扑灭火焰,用新火点燃旧火?

 

 

9

她们的第一个情人节是在游乐园过的,烟花的火星十分刺眼,于是辉人把脸埋进了惠真的外套里。在炮仗轰鸣声下,听可乐气泡翻涌上来的声音,和心跳声。

等她抬起头,惠真却把甜筒糊在了她鼻尖、脸颊上。

 

她们的第一个纪念日随意的窝在家里。

屋里的灯被关掉了,她们买来庆祝的蛋糕上蜡烛的灯火却在悉悉索索的响声里摇曳着。

外面夜空上不时闪烁星光,随后划入黑夜中,留下泛白的光尾。夜晚湿气很重,板结的泥土变得松动,被滋润的潮湿温暖,紧紧包裹着埋于其中的根。随着根的生长拨动,每一粒泥土都颤抖了起来。想是泥土和根的撩拨惊醒,一只蝶忍无可忍、破茧而出飞到了海面上,它轻轻扇动翅膀制造了一场潮涨,然后一次又一次。那些被海浪卷的翻来覆去鱼实在难耐,咬住了垂钓者的勾子来端正自己。

另一边,露水从花上滴落,里面有风也有雾,风雾舞在山峰上。

城市在旖旎中装醉,但有人真的醉了。

 

她们的第一个周年是在夏威夷,海水爬到沙滩上,拉住她们赤裸的脚。但她们的手牵着手所以站得稳稳的,在月亮没有照到的地方亲吻着彼此眼里的星星。

 

从礼炮到月光,从激情趋于平静。

 

所有的爱最终都会被世界上已经存在了的某一种可能定义。

 

 

10

惠真在生日收到了辉人的一幅画

不同于曾经看到过的那副春景,她代替了景色成了唯一的主角

 

但惠真不觉得这画的是她,她甚至为之有些恐慌,这种感觉并不像长久观察镜子里的自己的陌生,而是一种完完全全的生疏

 

辉人是如此看自己的嘛?

 

那幅画里自己高傲的像盘踞在山洞里守护宝藏的恶龙,睥睨着为自己进贡的仆人——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得到了解答,她终于走到了那个在远方蜷缩的小小身影旁,那人虔诚的吻在了惠真的脚背上,宛若一个信徒

 

但是惠真想要的是一个拥抱,她的吻会给自己带上铐链

有时候低微的姿态也是一种绑架

 

“辉人,我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你”,惠真看着辉人期待的表情一瞬间凝固,她嘴角的弧度僵硬的消失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,“辉人,我们是平等的,你不应该通过克制伤害自己,来测试自己为爱可以隐忍到什么程度”

 

惠真看不懂别人的画,直到自己被束缚在画里

她开始有些可怜那些别的画里的人会不会也被人误解,可怜那些别的画的作者是不是也要仰视所画之人与物

她开始有些可怜自己看得懂这副画

 

“你我都不应该是爱的牺牲品”

 

辉人解读过很多画,却没有发现自己无意间留在画中的讯息,即使她亲自为这副画点缀上了灵魂

 

惠真忽然想起,辉人向自己索过吻、要过拥抱

但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过她,惶恐中带着绝望,她埋下的种子却向泥土更深出生长盘踞。

 

她看着把自己埋进尘埃里的辉人心中升起无名的火来,然后这股火瞬间被内疚与怜爱浇灭。

 

辉人,抱怨我,反驳我,然后正视我,成为我平等的恋人。惠真这么想。

 

但辉人却把自己破碎一地的自尊用泥土埋藏起来,她的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,连酒窝都被卡在脸上扭曲的肌肉里,“惠真,我还准备了别的礼物,以后我在好好画一副给你”。

 

辉人并没有抓住惠真援助的手,可能是那手放的太高了,也或许低着头的辉人没有看到。

 

惠真需要的是内心亲密的结合,是内心尽可能亲密的结合,她希望两个人的灵魂放在同一个躯体里,以不感觉到空虚。而辉人却把她捧到高冷孤独的王座上。

 

她想指责她的爱人,但她又舍不得,仿佛把力气打在棉花上,在沼泽里挣扎,她知道她递出一把刀辉人也会抱住她。

你可以用力的拍击湖面,无论你制造出再大的水花,湖面都会再次恢复平静。

但飞溅的水滴你再也收不回来。

 

她渴望珍视每一种美妙的感情

但她现在不懂辉人,也不懂自己。

 

辉人,你不能爱海只爱它的汹涌澎湃,爱烛火只爱它的星火燎原。你不能爱的幻想与活在幻想里的你自己。

 

但惠真说不出口,她本身于辉人已经是一把捅进肉体刀了,她怕她的言语转动这把刀。

 

“我们都静静吧”

惠真走时轻轻关上了门,她怕太大的声音会打碎她脆弱的爱人。

 

 

11

辉人是一艘爱上了巨浪的船,此刻巨浪把她打湿,还夺走了她的呼吸。

 

但她说不定早就想象到这个下场了。

 

听见了咔嚓一声锁芯被含住的声音,卸掉了她全部的力气。

辉人瘫倒在地上,地面冰凉,但无所谓她总是这样去触碰爱人的影子。

可今天无论她怎么狼狈的伸张双手都无济于事,因为她的爱人不在那里。

 

她的思绪在这间屋子里徘徊往复,在书架上的医药箱寻求救治,又到厨房里投身、搅拌垃圾。

唯独那副突兀的画,她不敢靠近。

 

辉人远远盯着那幅画,画里的人愈加陌生,她为画里的人穿着华裳、饰以珠宝,自己却裹挟这泥水站在她面前,把路边的石头也想献给她。

她想谋杀掉那副画,但风车没了,风也仍然在。

 

她在此刻迅速白头衰老、然后死去,在惠真的气息还没有在这间屋子完全消逝前。死亡毫无意义,除非是对于热烈地恋慕过生命的人。

 

辉人想起她们看过的那副《深渊旁》。

想起背景里郁郁葱葱又阴郁的森林,和第一次见面时惠真戏谑挑起的眉毛。

 

她于绝望中复生,孕育爱情,吊死在某一斜杈上,是圣母像仁慈的满足她,给了她绳子。

 

整个屋子都陷入了黑暗,除了那个装着药片的蓝色瓶子,药片上的牛角花四季都盛开着,嘲笑她。

 

她瘫倒时打翻了桌子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盒子。

里面是她准备的戒指,但无论再大的钻石,没有灯光的也会暗淡。

 

更何况她算什么钻石。

 

辉人在与惠真在一起前总觉得自己的公寓太大了,空下了许多。后来惠真常常来,她的物品与她们的回忆渐渐填充满了这片空虚

 

现在她走了,这间房间却变得更小了。小的装不下一个更渺小的她的悲伤。

 

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,她不敢走到卧室,因为地上仿佛都是钉子,更何况她的腿都已经软了。她在泥泞里太久了,自己也变成了泥。

从白天到黑夜,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流着眼泪,明明没有喝一滴水。

 

电视一直开着,她听着新闻,从车祸、火灾、洪水到变态跟踪狂。就像看画展的她,哀悼悲剧会给人一点点快乐的感觉,以此释怀自己的悲伤。

 

恐怖情绪或令人同情的苦难,其自身都是令人愉快的。

 

辉人现在真的有些抱怨惠真了,她想为什么惠真会觉得自己对爱情卑微——她就是这样一个应该卑微的、无法拜托自己劣根性的人。

 

最终是星伊来救了她,来的轻轻的,没有踩碎凌乱的在地上的什么。

 

她哽咽的想向星伊说谢谢什么的,可星伊却回答她“我不是惠真,我是星伊”

 

莫名其妙。

 

 

12

外面那些鸟黎明也在叫、黄昏也在叫,一只只落在电线上,自己也变成了音符。

辉人白天也在画,晚上也在画,却从来不是把自己当画里的人。

 

辉人开始反复修改那副画。

卸掉她的饰品,褪掉她的华裳。可除此之外,她的每一笔都渐渐和作画时重叠。

 

绝望是无处可逃。无论是重新作画,还是再一次回到过去爱上惠真。

 

渐渐的色彩失去了控制,那幅画被改的面目全非。画中人狰狞如魔鬼。

但辉人仍觉得自己在为天使点睛。

 

最终她放弃了那幅画,辉人翻出初遇那年冬画的春景,就那么看着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。

曾经透过人群,靠一两撮摇摆的发就可以形象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,变得遥不可及了。

 

但明明自己还被蛇缠着喘不上气,内个人影是谁?

 

她想见见惠真。

她们是应该静下来想一想,但谁说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会吵闹。

 

如果不在所爱的人的身边,即使是与她无关的无论快乐、悲伤的事也最终会和她关联,在思念里酝酿成辛酸。

 

真正的平静应当是有人抚慰你的灵魂。

 

辉人家里被星伊收拾过,一时半会找不到车钥匙。惠真也没有接电话,她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。

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,仿佛要把夏夜里的星星都吸进肺来,大口吸气、吐气,柳树的枝条都晃荡了起来。湖面平静的水时不时褶皱起来一点,露出波光,仿佛在偷窥着岸上的人。

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让她的灵魂脱离了肉体,轻飘飘的浮在半空看着奔跑的肉体,即使只这一瞬间,但是她体会到了喜悦中的伟大。

上次如此时,她在和惠真接吻。

 

丁辉人一颗向下生长的种子,有些强大的根系,如果能开出花来,那将是最坚强的花。

虽然现在只发了个芽,但太阳还在。

 

所有追逐都是伟大的,无论带着怎么样卑微的初衷,即使是尘埃飘向太阳也会变得亮晶晶的。

 

无暇顾及,那些景色如果不和惠真一起看就没有意义。她快速的奔跑着,景物如同放映的卡纸被一页页向后抽离。

最后一页,会是她的惠真,她会和惠真从尾到头把那些卡纸再看一遍。

但是首先,要找到她的惠真。

 

今天湖上的桥打着橙光,穿过夏天的热浪让人热烈。路上零丁的几个行人向自己投来了疑惑的目光。

他们一定不曾为某样东西如此拼命的奔跑。辉人想,所以他们应当羡慕我。

那棵树下两朵野花,无人在意却仍然在怒放。辉人想起了那药片上的牛角花

 

“期待重逢”

 

都很美,如果惠真今天累了不想再出来,就讲给她听,描绘给她看。

 

世上一切美好,她都值得,我来替她不错过。

 

一些沙子、小石头进了拖鞋里,让她的每一步都瘙痒、疼痛。

但辉人并不在意,去爱人的每一步都如此。她心里有着不可估量、令人瞠目的爱与致死的悲伤,如果不能满足其中一个,另一个就会席卷把她吞噬。

 

面对爱,众生皆是卑微的。而惠真是珍贵的少数,所以丁辉人是幸运的。

 

荒谬又甜美。

 

一想到如此她又雀跃兴奋了起来,对不小心在楼下撞到的路人高声道了歉,吓的他匆忙走了。

那又如何,他如果了解我难道不会羡慕我?

 

去见惠真,除了那些来时的景色,还能去看明天的太阳升起,她们一起迎来的太阳。

 

电梯在楼上迟迟不下来,辉人索性直接爬楼上去。可能是跑太久又爬了几层楼,她的小腿肌肉都在痉挛,整个人仿佛通了电一般激动的颤抖着,她听见自己上牙磕到下牙的声音,酥酥麻麻的,还伴随着不小心咬到舌头的刺痛。

楼梯间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,声控灯伴随她的步伐一盏盏灯亮起,点明了她前进的路。

 

辉人想,惠真也一定走过这楼梯。她的每一步都可能贴合在惠真的某一步上,令人振奋。像是印着惠真留在咖啡杯边上的口红喝下它。

 

惠真家的门开了个缝,辉人想她们真是心有灵犀,也或许她看到了未接来电所以在等她。

 

惠真总是会察觉到辉人的心思,即使辉人羞于表达。她会扶正辉人悄悄倾斜的伞,会推动辉人渐渐停下的秋千,会在热闹的派对带辉人躲在角落吃蛋糕。

 

等她开门进去,她的爱人倚着沙发坐在地上背对着她。

这让辉人的自卑惶恐一下子就浮了上来。

 

辉人想,即使我本性难移,但如果我可以坦诚的面对自己的本性惠真会不会夸我?

 

如果我在画里的惠真旁边加上辉人,是不是会让那幅画更真实?

 

 

13

她们去过游乐园,在摩天轮转到最高处时接吻。但她们还没有蹦过极,所以约定下次一起去。

 

她们在纪念日为自精心挑选了一个蛋糕,但她们还没有自己做过,所以约定下次一起去做。

 

她们在雪天堆过雪人,上次忘记给它加上一个鼻子,但她们约定下次一定加上。

 

惠真还说下次让辉人在上面的。

 

下次,下次,下次,下次

 

 

14

答案是不会。

 

身后的声控灯到了时间就灭了,飞舞的尘埃无论扬的再远,也永远摸不到太阳。

如果伟大没有特定的对象,伟大一样可悲。

 

外面那些该死的鸟怎么还在叫?

 

辉人脱力的跪了下来,一粒小石子从拖鞋里滚了出来。一直以来因为轻快的心情而没有被注意的疼痛,层层叠叠覆盖上来,压弯了辉人的腰。但匍匐在地上,也吸不上一口氧气。

她想尖叫,但是她沉默太久了,连说话都会咬到自己的舌头。

 

爱是糖果,你应该把它含在嘴里,而不是洒在伤口上,蚂蚁会爬上去。

 

辉人想自己怎么会毫无长进?

 

悲剧艺术通过毁灭展示了一样事物可贵的价值,它将痛苦与快感结合,让人在共情中鼓舞。

但现实中的悲剧事件只会给人带来灾难与单一的痛苦。

你会享受悲剧艺术,在真正的事件到来之前。

 

但悲剧艺术并不会让你麻木,它只会让你明白在悲剧降临在你头上之时,你毫无体面与美感,无论你是谁

 

 

辉人用手捂住嘴唇,抚摸到一片干皮,她狠狠的撕下了它,那片皮不是透明的,而是惠真送给她的唇彩的颜色。

 

对于丁辉人,惠真再也不会是春景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了。

她变得真实起来,她如现在这样狼狈,她的发梢也有不能妩媚摇曳的时候。

 

辉人嘴上的血晕开来,滋润了她干裂的唇。和惠真身下滋润着地毯的颜色一样。

 

安惠真再也不会错过美好,只是错过了一个丁辉人。

她错过了全世界,而世界并不美好。

 

车祸、火灾、洪水、变态跟踪狂,不止存在新闻里。

 

所有的答案都是,不会

答案是惠真不会,因为她不会再说话了。

答案是加上辉人也不会真实,因为惠真孤身一人了。

 

辉人抬起头,看见一把被惠真珍重的摆在收藏柜里的绿色雨伞。上面贴着自己有一次和惠真玩桌游时写的便利贴,上面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。

 

这不公平。

 

对那副辉人精心准备的画,

对辉人。

 

 

15

悲剧最伤人的就是它为真实性与不真实性的矛盾结合。

当它确确实实的降临在你头上,你却要用很多时间去接受。

 

辉人没有参加惠真的葬礼

她不想以朋友的身份去参加,更何况那有多次参加一个人葬礼的道理。

 

她也再不会摆好那些东一只、西一只的鞋。她不需要了。

 

惠真离开以后,辉人的房子重新变得很大。她去回忆每一寸地面上,惠真留下的气息。

这房子大的她要用一辈子去回忆,大的常常来文星伊也渺小的像一粒沙,站在自己眼前却看不见。

 

辉人曾经无数次担忧着自己究竟为何服药折返而来,在初遇惠真时担忧、在拥抱惠真时担忧、在与惠真争吵时担忧。

爱本身就疑神疑鬼,但她现在不用了,她甚至不需要思考了。

因为她的爱消逝了,像被新的浪花覆盖的浪花,死在了细沙的缝隙里。

 

辉人知道现在自己是一位成功的艺术家了,但于她自己来说她是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
如果割掉耳朵可以让自己舒缓一些,那丁辉人现在想锯掉自己的头。

 

她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平静,因为再无爱人抚慰。

 

中午午饭有一条鱼,它双目圆睁躺在盘子里,辉人用筷子戳了它一下,那些肉就松散的剥离开来。她吃了一口,鱼刺卡在了喉咙里。

 

鱼刺很早之前就一直卡在那里,虽然辉人才刚吃那口鱼。

 

辉人没有了食欲放下了筷子,吃它就像吃自己。

 

那个蓝色瓶子和里面的最后一片药不知道被辉人随手扔在了那里。

 

为什么要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,她不懂未来的自己。

为什么要把惠真也拖进这样的苦难里,她指责未来的自己。

现在的辉人不想回到过去,因为过去的自己会来到未来。她也不想活到未来,因为未来的自己可能会软弱的躲到过去。

 

她应该死于此时此刻,虽她确实也没有活着。

 

讽刺好笑的是,那晚没有找到的车钥匙就在戒指盒旁边。

如果辉人拿着戒指再开车去找惠真,说不定就会有另一个结局。

 

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就是假设,一杯咖啡倒了,是因为世界上所有的力量此时此刻都要它倒。

 

辉人想起了惠真生日前一天,她和惠真一起埋的时间胶囊。

她想,至少要在自己灵魂与肉体都死前帮惠真完成点什么。

 

辉人马上拿上车钥匙出门了。甚至拿上了一捆绳子,如果顺利的话,她计划死在埋胶囊的树下。

 

因为那棵树的树杈细细的,像惠真的眉毛。而且那棵树是她和惠真一起挑选的。

 

她打开后备箱,里面竟然出其不意的塞满了花,她和惠真第一次见面时,不知所措的塞给惠真的哪种花。

那些花一团一簇,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,和辉人撞了个满怀。

 

千日红。

 

不朽的爱。

 

那些花的的中间,摆着一对钻戒。

在没有灯的停车场,闪着光。

 

好俗啊,辉人笑着脱口而出。可没有人听见她的笑声,但她的哭声却在空旷的停车场盘了又盘,回到了她自己耳朵里。

 

她又开始没用的假设了,如果那药片不是苦的,如果那个雪天她没有出门,如果那天老奶奶没有出来卖花,如果她因为太冷打车回家。

 

但是咖啡杯还是会倒下。

 

她想如果大家都爱雪天,都出门多堆几个雪人,说不定人山人海里惠真就看不到抱着花的她。

她恨了起来,恨雪天、恨大家怕冷、恨冬天还有花会开。

她好恨啊,恨的捶胸顿足,却温柔捧起了在车里关了太久已经有着蔫了的花。

 

此时此刻,死去的便不再是安惠真,还有世界上所有的花。

死去的花的替代品,是丁辉人呕出的血。

 

辉人没有直接开车到公园,而是先来到了酒吧。惠真常去的那家。

她疯狂的饮酒,蹦跳。仿佛嘲笑什么似的唱歌,她亲吻着陌生人,去随意的索要拥抱。

可狂欢的人最不洒脱,谁都不洒脱,死人也是。

 

但辉人还是觉得太安静

 

原来害怕吵闹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

这世界的不治之症只有真正的爱与绝望。

 

她想把沉淀在杯里的酒吧的灯光都喝下去,但那些灯光只打亮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。

左右手上的,两个戒指。

 

公园晚上一个人都没有,辉人用带来的铲子刨开泥土,却不小心铲到了那棵树的根。

她觉得很抱歉,又有些迷惑,埋的时候明明没有铲到,根系生长如此迅速的嘛?

 

于是辉人直接用手挖出了惠真埋下的胶囊,指甲断在了某一块泥土里。

惠真买的时候挑了一个大号的,最后在家里挑挑拣拣只放进去了一封信。辉人当时嘲笑了她很久。

可现在把这个空荡荡的胶囊拿出来,却好像用上了辉人所有的力气。

 

她打开惠真那封信,信纸里面是一幅简笔画。她的爱人并没有学过画画,却十分有天赋。

拥有安惠真是我的幸运,丁辉人常常这么想。

但即使惠真画画不好看,辉人也会为她骄傲,比如吹笛子、唱歌,就算是走路走在格子里,也会为她骄傲。

可现在所有的骄傲都成了煎熬。

 

画里是,一个拿着一朵花的女孩,走在雪里的背影。

信纸的一个角落里,是惠真少有的端正的笔迹。

 

祝我们得偿所愿。

 

”我们”,一个在笔迹里,一个在画里

“我们”,没有在一起

要愿望实现,我们应该在一起

 

丁辉人拥有安惠真是安惠真的不幸,辉人常常这么想

 

 

16

辉人不清楚她是怎么到家的,她的后备箱都没有关上,还超了速,可能停车的时候还擦了电线杆子什么的。

她不在乎了,她只想快点到家,找到那瓶药。但她的脚步吓跑了那只在一直投喂的流浪猫,这让她有点抱歉。

 

她把书柜上所有的书都推了下来,把橱柜里的碗都砸到了地上。把桌子、椅子掀翻,把沙发推倒。但那里都没有她的药,她把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扣了出来,埋进垃圾里去找也没有。

在此之前摘下了惠真的那个戒指。

 

辉人觉得自己有些恶心,可能是因为喝了酒,或者因为别的。她干呕了一会什么也吐不出来,在地板和身上留了些生理泪水。她的肚子随着她的干呕,牵扯着肠子、食道都蠕动了起来。辉人才想起自己好久都没吃什么东西了,反而因为吐不出东西而有点安心下来。

可能是那里受了伤,那些泪水和血混在了一起,变得粘粘稠稠的。

但除了心口哪里都感受不到痛,所以不知道伤在哪里。

 

警车的声音响起,辉人跪在那副作为生日礼物的画前撕心裂肺,“惠真,在那里,你在哪里”,她的膝盖有些刚刚的眼泪,溶开粘上了地上的颜料。

像某个雨天,被惠真珍藏起来的那个。

 

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,那个蓝色的瓶子被辉人丢在了这副她不敢靠近的画旁,跪下可以看到它,清楚无比。

 

辉人吃下最后一颗药,她已经尝不到苦味了,甚至没有直接咽下去而是把它留在唇齿间,舔舐、翻覆

上次如此时,她在和惠真接吻。

但惠真是甜的。

 

她流着泪亲吻了那副画,斑驳的色彩印在了辉人的嘴上。惠真的口红,也曾印在辉人的嘴上,或者唇外些的地方。只是没有人帮辉人擦掉了。

 

在急促的敲门声中,辉人闭上了眼睛。

 

长久以来的失眠终于迎来了结束。

 

惠真,原谅我,丁辉人想

 

但也请向我道歉,因为你不该丢下我,不该因为我跪在你面前,就把枪口对准我的眉心

 

你会爱我吗,当我重新出现在你面前?如果是肯定那我就原谅你丢下我。

 

 

17

 

“辉人,切莫执着”。

 

 

辉人并不是很懂妈妈的话,但她从未接受过母亲如此严肃认真的托付,她耳边流连不去的衣物摩擦的悉索响声和血液的倒流的轰鸣。

 

她觉得苦苦的,于是吃了一块蛋糕,嗓子里的苦味稍稍被压下去了些。

辉人想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油,却被唇上的苦涩吓得一哆嗦。

 

怎么连嘴唇都这么苦。

 

辉人把那个蓝色的小瓶子收了起来,里面的三颗药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,声音也闷闷苦苦的。

 

辉人觉得有什么意犹未尽的感觉,像有烟雾打在了她脸上,她却没有来得及呼吸就溜走了

她觉得有些惋惜,像没来得及回应一个爱人的吻,她现在想去读一本童话书,去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。

 

 

18

童话是没有讲完的悲剧

 

如果我在轮回里坚持爱你,算不算没有荒废一生

如果我在轮回里不断伤害你,你会不会怪我

 

还是注定尸骨无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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